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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相片Joann Shen

2024 IDEC 開幕短講|黃武雄:兩個世界

已更新:7月21日


撰文:黃武雄|《學校在窗外/童年與解放》兩書作者;前台大數學系教授;410教改運動發起人

朗讀:陳振淦|臺灣另類暨實驗教育學會創會理事 




人生下來,面對的是両個世界。第一個世界是「人與事爭」的世界。每個孩子早先都活在這個世界,他的學習快速、他的生命昂揚。但幾年之內,家庭、社會與學校,便逼著他走向第二個世界:「人與人爭」的世界⋯⋯

1、

世界有兩個。


第一世界是「人與事爭」的世界。每一個孩子生下來,就在這個世界。他對世間萬物充滿熱情、充滿好奇,他渴望參與世界,甚至改變世界。他玩泥巴,就在觸捏泥巴,把它變形,揉成各種形狀,甚至揉成一個不知是什麼的東西,嘴裡說著:這是媽媽。他用他的方式,加入世界,塑造世界,要把他接觸到的東西做好。


他對什麼都有興趣,做什麼都可以專注,所以這段日子他進步很快,包括語言的學習。他對周遭一切十分敏感:語音、語辭、語境,說話者的神情,聽到語音時的情景,無一不攝入他的認知,建構他對語言、對事情、對世間萬物的了解。

這是最有效的學習,也是最自由、最無忌、最快樂的階段。人無懼而自信。

可是很快的,他被推入第二個世界,推入「人與人爭」的世界。他開始被評比、被獎賞、被指責、被排名、被要求。大家比來比去。


這是第二世界。


家庭、學校、社會,處處都是「人與人爭」的世界,有形或無形的「人與人爭」。


進入第二世界,人對世界的熱情稀釋了,直接參與世界的渴望沖淡了。取代的是:「如何表現?」、「什麼是評比的標準?」


人努力去附合那些標準,求得更好的外在肯定。


原本內在的、無畏的「自信」消失了,改由「他信」取代,不安全感在他的心中滋長。

2、

然後他長大了,他的思想價值,不自覺地變成第二世界的人。他追求名聲、地位、財富,以及影響力、眾人注視的目光。「人與人爭」變成他的價值與信念。


他用這樣的價值與信念,教導他的孩子,不論他本人在第二世界的經營,是成功?抑或失敗?


如果他成功,他把光鮮亮麗當作人生的榜樣,要他的孩子學習並加傳承。


如果他失敗,他把挫敗的傷痕,化成不安全感。他的傷痕,以各式各樣 複雜糾結的形式,潛入他孩子的生命。


也許他平庸,自足的平庸或是不自足的。但他的平庸,不容易讓他喚起自己「從生命昻揚的第一世界,轉入第二世界」的心路歷程,不容易回過頭來,看清楚這轉折的深層意義,而避免他的孩子重蹈覆轍。


相反的,他會美化他的平庸。

3、


所謂童稚之心,不是別的,就是留在第一世界「人與事爭」的思想價值:對世界熱情、專注於他接觸到的事、沒有偏執、隨時全心投入。


第一世界孕育人的創造力,促發人的想像力,但它與第二世界的思想、價值、及看待事情的角度,有著根本性的衝突。


「拒絕長大」的現象,發生在很多比較敏感的孩子身上。這些孩子就是意識到這兩個世界不同價值的衝突,而不甘心自己被推入第二世界。


人類文明創造的歷史,記載著一長系列的人名:梵谷、莫札特、拜倫、伽羅瓦(Galoi)、芥川龍之介、⋯、以迄二十世紀的約翰藍儂、葛羅森迪克(Grothendieck)、⋯。他們曾經徘徊在這條衝突線上,燃燒他們的生命熱情,散發他們飛揚的想像力,為文明留下鉅大貢獻。


葛羅森迪克在他《耕耘與收穫》一書中,指出:「太注重追求credit,阻礙了人的創造力。」他是一流的、天才的數學家。晚年在庇里牛斯山牧羊,幾年前在山𥚃過世。


葛氏這句話,說明的就是:太在意人與人爭,會壓抑人原本對世界的熱情,把人對於了解世界,刻劃世界,鑄造世界的專注力,轉為與別人競爭。這一轉折,使人逃避艱鉅的切入點,躲開創造活動中困難的荊棘,而選擇「容易被看到的成就」。


第一世界代表的是:想像力的世界,孩童對世界充滿熱情、好奇、敏感、勇於嘗試;他不畏陌生、沒有偏見;他的世界廣闊,他的肩上長著想像的翅膀。


我曾用一本書《童年與解放》描繪孩童的世界。這是想像力的世界,也是創造力的世界。


4、

孩童這些珍貴無比的特徵,進入第二世界之後,很快的會被忽視、被沖釋、被壓抑,因為它們不易轉化成「看得到的外在表徵」。


比如說,孩童不能再拿著他捏出的那團泥雕,說「這是媽媽」。因為只有他自己知道,泥雕中的什麼,是媽媽的特徵,也只有一流的美術教育者、或畢卡索這種等級的藝術家,才獨具慧眼,聽得懂孩子說的話。


世人評比的標準,關注的不是孩子心目中對媽媽的感覺,不是那感覺有沒有在泥雕中展現出來?怎麼展現出來?


世人評比的標準是:孩子的泥雕「像不像媽媽?」「是不是勻稱?」⋯。


不過,問題不只在於:評比標準能否反映第一世界得來的想像。


問題更在於:孩童走入第二世界,開始改變他的心思,他學會取悅別人的獎賞,躲開別人的批評與否定。


在這裡他失去了想像的自由。


「人與人爭」的第二世界,使人脫離生命的真實,扭曲人的存在。[注1]

[注1]人類社會演變成第二世界,是因為生活資源有限,加上自然的演化。生活資源豐裕,物種的數目就增加。於是人與人爭的現象轉趨激烈,資源開始匱乏,競爭的衝突加劇,有些個體自然淘汰,⋯如此周而復始。人類的理性是唯一的解方。[注2]
[注2] 人類的理性,如果能夠充分發揮,可以擺脫這種自然生態的宿命。20世紀中葉以來的北歐社會,相對來說,取得了兩個世界的平衡點。因為「公共理性」在特殊的歷史條件下,取得社會共識,成功的營造了「社會民主」與「社會福利」相互加乘的社會。

5、

民主教育是什麼?民主教育不是空泛的使人「成為他自己」,而是具體的使人與世界,與歷史,與人類不同時空下的經驗連結,而逐步發展自己,成為一個成熟獨立的個體。


人類的主流社會是第二世界。這是無可奈何的現實。我們無法自外於這個「人與人爭」的世界,但我們可以用第一世界的熱情、心思與價值,來生活在第二世界,使自己、使世界變得美好。


我試圖在《童年》一書中,描繪人如何用童年的原始創造特質,打開自己對世界的理解,形成密實的經驗網絡,以「生之勇氣」(courage to be ),不斷嘗試錯誤;透過自身體驗、閱讀、觀察、旅行,反覆辨證;尋求萬物的意義、發展出普遍的、對世界抽象的了解,變成擅於獨立思考、成熟自在的自己。


對孩子(含青少年)的民主教育,就在於:與學習者「平等的」做朋友,透過與他們對話、思辨與生活,在關懷與尊重的氛圍下,促成人的成熟自在與獨立。


使他們擁有完整的人格(integrity)與思辨能力;同時把學習者,當做教育者的一面鏡子,鍛鍊並累積教育者自身思辨、觀照與自覺的能力。


民主教育的場域是開放、自由、平等與尊重。教育者不逃避問題,不裝模作樣;在真誠的互動中探討問題,攝取種種珍貴的經驗:思考的,或生活的。


同時不要忘了千百個世代,人類文明創造活動中,所累積出來的系統知識。


人孕育在這些系統知識中,可望慢慢培養出關鍵的抽象能力。

6、

抽象能力與想像力,是人創造活動的兩隻翅膀。抽象能力不是自然天生的。它屬於文明能力,是人類的文明發展出來的。


抽象是人類文明的特徵。人生下來,種種經驗紛至沓來,這些複雜的,瑣碎的經驗,如何整合出「意義」,讓人進一步了解世界?這個過程就需要仰賴抽象。


抽象是在尋找事物的普遍性,賦予「意義」。然後放回特殊的實例,去驗證這普遍性,有無謬誤?


如此在普遍與特殊之間來回辨證,慢慢整合出:較高層次的普遍性與進一步的抽象性。同時,對於世界的了解,取得較高層次的意義。


教育者無法教導抽象能力,因為抽象能力沒辦法教,只有自身走入人類文明長年累積的經驗中,才能慢慢體悟。亦即:抽象能力必須由學習者浸淫於「系統知識」之中,前後觀察、比對、思考、整合,在不斷嘗試錯誤中,慢慢鍛練出來。


為什麼要系統性的知識?因為它們是長期累積的知識,因果關係一層層堆疊。這類知識的內容,相互徵引與辨駁,不是平面散漫的零碎的資訊。


就像歷史、數學與哲學。人長期浸淫其中,不斷思索,自然會培養出擅於思辨的抽象能力。對於複雜的事物,人容易看到重點,在那些干擾思考的眾多雜訊中,找到事情的關鍵。


學習者擁有充分的主體性,是抽象能力鍛練過程的關鍵因素。一般學校,學科教育失敗的原因是,對於系統性的知識,用灌輸的方式,逼迫學生生吞與記誦。

抽象能力與想像力,在人類的創造過程中,是互相加乘的。両者同時是了解世界的雙翼。


台灣這二、三十年的實驗教育,多少輕忽了系統知識的作用,也因此會出現學習者畢業後,眼高手低的現象。幾十年來我不斷在呼籲這事。

7、


由於抽象是文明的特徵,是文明的能力,抽象能力不是孩子與生俱來。文字與符號(含數學)的學習,對孩子是不易跨越的障礙,需要教育者為系統知識,開闢自主性學習與自由討論的環境,孩子才會逐漸掌握文字與符號,掌握抽象能力與相應的基礎知識。


民主教育者不能輕忽這樣的訓練。在《教育四書》中,我有專章討論如何有效訓練的細節,大家不妨參考。


教育者為孩子「打開經驗世界」,目的在於深化孩子的想像力;「培養抽象能力」,則為了整合世界種種現象的深層意義,促發孩子心智的成熟。


兩者合併,加上第三件事:「讓孩子的時間留白」,孩子便可望建立起自由而獨立的思想價值,與良好的判斷力[注3]


[注3]參考《學校在窗外》一書。


8、


無論如何,「人與人爭」的第二世界,是人類主流的社會。


由於生活資源有限,人與人爭很難避免。世間無數的挫折、痛苦、焦慮、仇恨都來自「人與人爭」。


教育者,尤其是民主教育者,必須守護孩子,延緩孩子被推入第二世界的時間;先為孩子儲備好成熟的心智、思想價值與良好的思辨能力。


這種成熟的心智與能力,會使得孩子走進第二世界時,知道自己的位置,擅於發揮他的能力,從容自在的經營他的人生,不致被第二世界的思想價值吞沒。


9、


在現實世界裡,只有少數人在日常生活中,能守住第一世界裡的價值觀。絕大多數的人,老早已被第二世界的價值觀吞沒,卻從來不自知。


早在青年時代,我們就習慣於人與人爭,尤其自小學開始,考試排名已成為習慣,變得理所當然。


即使大學生在做「生涯規劃」,考慮的不是「我想學這東西」、「我想走進這行業」;而是「我學這東西有什麼好處?」「我進這行業有什麼出路?」


所謂好處,所謂出路,都是在與別人競爭有限的資源,而不是像幼兒捏泥巴,只為捏泥巴,只想捏出心中的媽媽。


不是因對某領域的熱情與好奇,一頭栽下去,以生之勇氣,投入某領域,去發展他自己的能力與興趣。


這就是兩個世界不同的價值觀。


即使時下聽到的「做自己」,那個「自己」經常也是掛在第二世界排行榜上的自己,而非以「生之勇氣」想投入去成就的那個自己。


人一旦進入職場,甚至特立獨行的選擇某條社會邊緣的小徑,他的心思還是隨時被「人與人爭」的意念綁架。「與別人不一樣」的念頭,也凌駕於「與事情本身競爭」的動力。


事實上,我們多數人每天在思考問題、在做判斷、在付予行動,大半時候都落在第二世界「人與人爭」的框架𥚃。只是我們毫無所覺。


10、


荒謬的是連大學都在排名。


這世界瘋了,尤其在全球化與『超資本主義』的推波助瀾之下。[注4]


教育是百年志業,大學教育的成效,如何排名?用什麼標準排名?


大學能用什麼來評鑑師資高低?發表論文的數量?能用什麼來評鑑「教育成效」?開出某種課程的數量?或幾年後學生的就業性質與出路?


為了大規模排名,「量化」是唯一的選擇。很多人心中都嘀咕量化不對,但這是第二世界,人與人爭的世界、排名的世界。


我並不天真到完全反對這一切。我要提醒的是:排名已經滲入我們的大腦皮層,我們的意識與潛意識。


「人與人爭」種種光怪陸離的現象,已經淹沒了原本人類創造活動的「人與事爭」。


在「人與事爭」的第一世界中,人們把精力放在如何把事情做好,努力深入事情的本質,了解自己、了解世界。然後刻劃世界、鑄造世界,這本身便是人真實存在的意義。


在「人與事爭」的第一世界中,人經營文明、經營世界的能力,自然被鍛鍊出來。


當他走入現實的第二世界,他自然可以生存,可以擁有基本生活的資源,可以悠遊自在的生活,因為他的能力,「在第一世界中鍛鍊出來,在第二世界中被需要」。


他清楚知道自己在世界中的位置,不會企求擁有地球的財富、不會嚮往超出他的能力與貢獻的社會地位。


他知道如何享受有創造力的人生。他會用畢生之力,尋找真理、美與善,永不停息。


讓我以多年前寫的一首詩,結束這篇「兩個世界」的演講。


這首詩是來自第一世界的心跳,沒有第二世界的煙硝。


敍事者是個小孩。


[注4] Super capitalism 參見Robert Reich的書。


〈腳印〉


林間衆鳥已經休憩

夜幕低垂

山徑又濕又暗

旅人 你要去哪裡?


井邊 少女提水

在石板上蹲著洗衣


姐姐 妳看過嗎?

停在樹枝上的鳥

怎麼睡覺?


那孩子盪著鞦韆

眺望東天的日頭


太陽升上來了

姐姐 妳聽見嗎?

是誰

在雲霞背後彈琴?


星光 穿過葉縫

遙遠的未知

滲入山徑的草叢


旅人

你已渡過溪谷

走入另一座

幽黯的森林


姐姐 妳知道嗎?

春天過去了

那隻孤單的

螢火蟲 還在四處徘徊


他在做什麼?

是不是

在尋找他的媽媽?


少女從曬衣竿的

另一端

投回謎樣的眼神

鞦韆自顧 來回擺盪


暗黑迷濛的林間

傳來悠遠的笛聲

銀白的月色

照見一片空地


孩子們戴著小丑帽

在月下吹奏竹笛

碎步輕舞


旅人 你走出暗林

月色洒落 你的疲憊

你步入空地

孩子們的舞形

圍繞你 旋轉 旋轉

旋轉


你看到嗎?

竹笛聲裡 是他們

含在眼裡的笑意

這還不是

你旅程的終點?


他們的笑意

留不住你麽?


天變得更冷

冰霰落在大地

日頭已無蹤影

少女探身出來

伸手關緊窗戶


窗台上

躺著幾隻蜜蜂

凍死的身軀


姐姐 姐姐

為什麼

枝椏懸掛冰的眼淚?

雪地還有人的腳印?


阿南 2021 1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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